幻镜幻境

灵姑子的小童把无谢带到一处僻静院落，位于山坳之中鲜有人迹。

据那小童讲，这里是沈面独自钻研药理的草庐。他取了心尖血不愿告诉无谢和沈巍，就一个人暂且在此修养，灵姑子每天让这小童来给他送饭送药。

才走到门前就听里面传来几声费力的闷咳，无谢心头一紧，遣走小童悄悄立于窗下。

隔着窗棂望去，屋中陈设简单，沈面侧躺在床榻上，月余不见人消瘦了好几圈儿。往日漂亮的面孔此刻显得憔悴，也许是由于流血过多精气不畅，他的头发竟都变成了灰白色。

沈面没察觉外面有人，感觉口渴缓缓支起身子，那边的木几上放着水壶茶盏，他自己伸手去够。但距离略远了些，他又手臂无力连连打颤，不小心咣当一下把杯盏碰到地上。

“连杯子都欺负我，倒霉时候一口水也喝不着，真是没用到家了。”沈面趴在床头喘着气，病恹恹却还不忘自嘲两句。

无谢再受不了，马上冲进屋去，为沈面斟了盏茶递到他唇边。口中说：“你不但没用，而且笨，一个人在这儿难受都不知道找人照顾。”

沈面万分意外，确定眼前是无谢后第一反应马上用被子捂住了头。

“不准看我，我现在的样子丑死了，会吓到你！”

他像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缩进被子，无谢既心疼又好笑，上去掀开说：“能丑到哪里去，你以前装鬼的模样我都见过，也没被你吓着呀。”

“我没装鬼，是你们看我像鬼，尤其是不为。”沈面露出头来，为自己当初的行为辩解，很不服气地撅起嘴。

“好啦好啦，鬼也是个漂亮鬼，我们面面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。”无谢笑着哄他。

在无谢心中沈面即使虚弱也并不难看，那银灰的发丝散了满床，倒更给他这人添了些妖媚勾人的味道。虽看起来有点邪气，但是无谢喜欢。

无谢扶沈面坐好，用软垫给他靠在身后，又再次把水递给他。

沈面接过，又赶紧问无谢的情况。

“你身子怎么样？干嘛大老远跑这儿来，再受风着凉如何是好！”

“我不来就由你在这儿躲着，傻瓜一样救了我的命还要瞒着吗？”无谢的声音是有些带着哭腔的。

“你知道了，看来你是已经没事，都有力气骂我了。”

沈面喝了口水，完全放松靠在无谢刚给拿的软垫上。只要无谢病愈，他就不用再担心，至于自己更是完全无所谓了。

无谢训他还没训完：“谁要你背着我做这些，越来越胡闹不像话，万一你有危险怎么办，搭上你的命可值得吗？”

沈面张嘴憨憨地笑了。“搭上命要看是为谁，为你就没遗憾不后悔。替美人去死做鬼也风流，太值了！”

“还是没正经，欠打！”无谢抬起手，沈面假装害怕要躲。巴掌当然不会落下，嘴上骂着，无谢的心里却是甜的。

沈面喝了小半壶水，肚子里咕噜咕噜一阵声音传来。

“你，你这是……”

“嘿嘿，我饿了。”沈面挠挠头，又抱怨起灵姑子的小童儿。“毛孩子跟我一样不靠谱，知道领你来不知道给我带饭，照顾病人一点儿都不尽心周到。让我大半日只灌了个水饱，你看，我待在这儿是不是挺惨的。”

沈面也管不住自己的心。这两天躲着无谢，看不见时想放下，现在一旦看到便忍不住又要犯贱，要让无谢多可怜同情自己一下。

“就该饿着你！”

嘴上虽说，行动却相反。无谢立刻去了沈面的厨房，知道沈面喜甜食，又身体虚宜滋补调养，他便给熬了一碗软糯清香的银耳红枣粥，端上来时沈面闻着那味道口水都快流出来了。

“我真有福气，又能吃到你做的东西，好久不吃要想死了。大哥总怪我蹭饭，可因为好吃所以才蹭啊！不跟你说了我先吃为敬，填饱肚子要紧。”

沈面伸手去接碗，无谢却没给他。“瞧你这馋相肯定狼吞虎咽，你现在受不住，吃猛再伤了脾胃，别着急等我慢慢喂你吧。”

“啊，你喂我。还是算了，我又不是小孩子。”

“你比小孩子能强多少，任性大主意，我一时不管你就要闹事。我喂你怎么了，齐衡在那天你干嘛喂我药呢？”

无谢的话把沈面说乐了。“我就是打算气气他，其实也手发抖心发慌，多亏你还挺配合。这还要礼尚往来吗，行，你想捞回来就随你喂吧。”

“少废话，张嘴。”无谢直接把勺子送过去。

沈面很乖，就真的一句话不说，两只大眼睛只盯着无谢。张开嘴，喝粥，咽下粥，再张嘴。

一碗吃干净，无谢拿出自己的手帕在沈面唇畔轻擦了擦。那上头带着股淡淡桃花香，沈面闻着脸不由红了，原来他也会不好意思。

喂完粥无谢要看看沈面的伤口，沈面开始拒绝，但拗不过无谢执意坚持，只好让他瞧了自己胸前的刀痕。

那是一个由管状钝器插入而形成的创口，不大却很深，用来导引出心尖血。灵姑子手法高妙，取血可不损性命，但对于献血者来说，所经历的痛楚却是强烈难耐根本无法减轻的。

“很疼吧。”

“不疼。”

“呆货，怎么会不疼！”

“嗯……开始有一点，现在，已经好多了。”

无谢明白沈面是怕自己着急忧心。可看见这伤口，想到沈面不分昼夜跪求灵姑子三天已经体力透支，接着又放了心尖血。他，他该是怎么熬下来的。

抚摸沈面苍白的脸，无谢再忍不住大滴眼泪纷纷掉落。这个人总是尽力给别人带来欢笑，而转身独个吞下伤痛，他并非表面上装出那般玩世不恭游戏人间，他其实有一颗善良痴情的心，为一个叫萧无谢的人付出了很多很多。

沈面很想去替无谢擦眼泪，可手刚刚举起又理智地停下，因为他已经听说无谢答应了沈巍的求婚，就要成为哥哥的人了。

于是沈面又玩笑着道：“刚才说我小呢，你看你都多大了还哭鼻子。不用过意不去，你都快成我嫂子了，咱们是一家人，我为你做这些还不是应该的。我躲起来就是不想让你和哥哥担心，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也没法出去。等我好一些，等到你们的婚礼我肯定会参加。你要实在觉着欠我的，以后就多给我做点好吃的，这回我再蹭饭可是蹭的心安理得了！”

无谢冷冷问他：“你，很希望我跟沈巍成婚吗？”

沈面犹豫一下说：“当，当然。你们两个在一起挺般配，将来会很幸福。”

“你在说真心话？”

“真心的，真心祝福你们，怎么了？”

哼，骗人骗己，既然你不想说，那就让我来挑明吧。

无谢直视着沈面的眼睛：“我是要举行婚礼，是打算嫁入沈家。不过，不是同哥哥，而是——弟弟！”

“你说什么？”沈面突然怀疑自己的耳朵。

“沈面你听好了，我萧无谢要嫁的人——是你！”

无谢看清了自己的心，他真正喜欢的是沈面。沈面风趣开朗，带给他很多欢乐，时常来陪伴他，让他流放的生活并不显得那般凄苦，反是怡然自得。

和沈面待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，不由自主就想同他接近，不介意他的不着边际，对他一些看似过分的举动也会小小纵容。这，就是喜爱就是依恋，就是两人间早已达成的默契难舍难分。

面对无谢的表白，沈面有些愣。他何尝不爱无谢，但他觉得自己事业无成心性不定没法给无谢幸福，所以主动放弃让给了哥哥，而选择在背后为他们悄悄付出。

现在，沈面没想到无谢喜欢的竟是自己。哥哥那么好，人稳重有俸禄有军功能给无谢个安定的家，他干嘛找自己这样的？自己该不该接受，又要怎么去面对哥哥呢？

沈面开始时不太确定无谢心意，没敢正式袒露这份感情。此时得到无谢认可，他不是缺乏勇气一味退让的人，想来想去自是不愿放弃这难得的机会。

尽管总被别人批评，可平日在内心里他也是蛮自信的。

想想也没那么糟，自己有一张巧嘴会哄无谢开心，眼下医术虽不精，但凭着聪明劲儿再拜个名师将来必会学有所成。缺点嘛，有是有些的，像什么吹牛啊、不踏实啊、办事没谱啊等等等等，不过都是小毛病为了无谢一定能改掉。

所以，沈面思考清楚。只要无谢敢嫁，自己就敢娶！大不了让哥哥暴打一顿出气，人是要定了。飞走的鸟儿又飞回来，傻瓜才会放手！

他整了整头发坐直身子郑重问无谢：“看清楚，你面前的人是我。你，真的想好要嫁给我了吗？”

 

当无谢把婚书退还给沈巍的时候，沈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落寞，但即刻又被他很好地掩饰下去。

“沈大哥对不起，我辜负了你的心意。可我不想骗自己，那样结果伤的是我们三个人。”

“我知道了无谢，哦不，萧公子。”沈巍改回了称呼，他从来尊规守礼，觉得对弟媳不可直呼其名。又怕无谢会愧疚，补充说：“没关系的，至少我们还是一家人。”

无谢是真在内心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。“你别这样，还继续叫我无谢吧。以后你就是我和面面共同的大哥，我会和他一样尊重你，甚至麻烦你，恐怕要你为我们两个操心了。”

沈巍笑了。“替弟弟一家操心是应当的，不过一向只有他让我头疼。往后好了，我可以把面面完全交给你，有你管他我就轻松了。我祝福你们！”

沈巍从灵姑子口中得知沈面的事，看到他成熟成长了，能够为心上人无惧牺牲性命。便也很放心把无谢交托给弟弟，且将自己的这段情坦然搁下。

无谢很感激他的宽厚包容。“多谢大哥，天涯何处无芳草，大哥那么好，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那朵花，找到最珍视你的那个人。那时我们两家比邻而居相互照应，沈家必会越来越兴旺的。”

“嗯。”沈巍点点头。未来不可知，但现在无谢和面面两情相悦，成全他们自己不后悔，是心甘情愿。

无谢含了几分歉意又说：“我让面面今日和我一起来，可他不肯，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”

沈巍道：“他已经找过我了。”

“找过你，什么时候？”

“就在昨天，他主动来寻我，讲话从没那么正经过。他说以后会对你好，向我保证不光成家还要立业，要报答我这些年对他的照顾，将来为沈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。该说的话都说了，今日想必害怕不敢来了。”

“害怕，你们……”无谢担心兄弟俩之间会发生点什么。

看无谢的样子，沈巍倒开起了玩笑。“他正经我也须正经啊，总要摆摆做哥哥的威严。我就跟他讲，希望你兑现承诺，对得起无谢对得起沈家。往后若食言，我定不饶你，手中斩魂刀可是绝不客气的！他大概被吓住了，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见我了。”

啊，这哥哥也太凶了吧！无谢在心中范起嘀咕。

沈巍是戏语，他却当了真。脑子里想象出威武沈将军手提斩魂刀追着熊弟弟满处跑的样子，就不由要为自己未来夫君担忧。

沈面那小体格，又不懂什么武功，他哪里招架得住。往后要嘱咐他千万别惹大哥，沈巍总会给自己几分面子，有什么事自己就先替他挡在前头好了。

其实沈面能不能光宗耀祖兴旺家业无谢都不在乎，就是不能让他遭遇危险。谁的人谁向着，感情这事就是这样偏心的。